这年寒露,蝉噤荷残。许先生脖子上挂着草编斗笠,骑着挂满书篓的小毛驴,悠悠地荡回了槐海镇。
许先生曾是个神童,年轻轻轻就考中了秀才,在乡镇里都是出名的。他后来在京都长居,寒窗苦读了几十载,前几年终于考过会试,取得了贡生的功名。在这个当口,他竟然回乡了。
乡里人见许先生回来,纷纷前去拜访。
谁都问,许老苦读多年,眼看功名近在咫尺了,怎么就从京都回来了。
许先生摇摇头,叹息说京都不可久留。
乡人又问,怎么个不可留,这算是什么说法。
许先生却摆摆手不肯再多言。
乡绅们皆敬重有学问的人,拜访过许老先生后,聚了个雅会,寻思着将旧祠堂修整为书院,让许先生给镇上的孩子教书。
熙明书院建起的那一天,知县老爷派人送来一块匾额,上边是他亲自题写的“熙明书院”四字。牌匾一挂上,红鞭炮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,红屑满天飞。
许先生站在书院的黛瓦白墙下,瞧着那“熙明”二字,摇摇头叹了口气,垂眼负着手,跟着乡绅让人送进的“桃李满天下”堂前匾额,走到院儿里去了。
先前镇上的孩子要想念书,得到县里去。且不说路途遥远,就是那银子,寻常人家也是负担不起的。许先生回来教书,镇上的人也就乐意将孩子送进熙明书院,去识几个大字。
于是秦漾在十一岁的时候,白日里几乎找不到人陪他一起玩。他的许多伙伴都被送进了书院,跟着先生摇头晃脑地念书。孙小二也在其中。
孙小二万般哭嚎,死活不愿意进学堂,但到了冬天还是被孙寡妇拿着擀面杖赶入了许先生门下。
孙猴子以前开口就是“我娘说”,在学堂里乖乖待了大半年后,跟秦漾待在一块儿,开口就是“许先生说”。
孙小二说许先生是个有着羊胡子的小老头,又瘦又高,人还很凶,动不动就拿出戒尺。背不出文章他要打,做不完课业他要打,坏了学堂规矩他还要打。一起读书的小孩都很怕他。
孙小二还说许先生有一个竹架,架子上全是厚厚的书。他的桌子上还有很宝贵的玉笔架、毛笔、黑墨和先纸。先生不让他们碰,怕他们给弄坏了。
秦漾问:“先纸是什么?”
孙小二说:“就是一种纸,这种纸是用来画画和写字的……其实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,他们都喊‘先纸’。”
秦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
孙小二上学堂后,总不能和秦漾玩太久,时常一拍脑袋说:“哎呀,我今天的课业还没做,我得先回家了,不然明天又要被先生打手心了。”
孙小二怕许先生。
他也怕孙寡妇,但孙寡妇充其量是个唐三藏,念禁锢咒才能治住孙小二,而天不怕地不怕的孙小二碰上许先生,就像孙大圣遇到了如来佛,被治得服服帖帖的。
孙小二书念得好,学堂小试回回都拿第一。孙寡妇很高兴,缝人就说起。她说她爹以前就是个饱读诗书的秀才,孙小二像他姥爷,打小就聪明,许先生也夸他是块念书的料。
秦雪文成亲后,孙寡妇待秦漾不是那么热络了,见到他都是爱答不理的。孙小二入学以后,她更是不喜欢秦漾找孙小二出去瞎混。
孙小二偷偷告诉过秦漾:“我娘说我将来是要考状元,做大官的。她不让我跟你一起玩。”
秦漾有时候去找孙小二,得偷偷绕到孙家后墙。秦漾站在窗下的那块大圆石头上,踮起脚尖扒在窗口看他。孙小二永远坐在桌子旁奋笔疾书,脸上沾着墨水。桌上摊着一本书,还铺满一张张爬满歪歪扭扭大字的纸。
秦漾想,这也许就是孙小二说过的“先纸”。
秦漾喊“孙小二”。孙小二望过来,立马丢下笔跑到窗边来。他们隔着窗说话。
秦漾脚踮得有点儿酸,他从圆滚滚的石头上滑下去,又爬了上来。他抓着窗格说:“咱们去玩吗?”
孙小二摇摇头说:“不了。我娘在院子里守着呢,我今天要是做不完这些课业,背不完她给我布置的文章,没法出来的。”
院子里传来孙寡妇的声音,孙寡妇在院子里问:“阿亮,你有没有在偷懒!”
孙小二慌忙地跳到桌子旁坐下,重新将毛笔抓在手心里,对孙寡妇喊道:“我在练大字呢!”孙小二回过头来,指指院子,皱着眉做了个痛苦的神情,对着秦漾摇了摇头。
院里脚步声渐进,孙寡妇拉着铜环,耸着老旧腐朽的屋门要进来了。秦漾弯身跳下石头,只得默默回家去。
他穿过巷子,见到糖儿正在跟邻家的小孩子嬉闹。他俩抱出一只白狗,让它跟拴在柳树上的李木匠家的大黄狗打架。两条狗相看两厌,狂吠不止。
邻家小孩红扑扑的脸蛋脏兮兮的,鼻子下挂着黄鼻涕,说几句话就要吸几口鼻涕。衣衫也脏得见不出原来的颜色。小孩子活泼好动,挥舞着木棍装孙大圣,尖叫着窜来窜去。
糖儿站在两条狗旁边,专注地看着。
秦漾问:“糖儿你在做什么?”
秦谧一见他眼睛都亮了,迈着小短腿跑到他面前来,指着柳树下说:“这条黄狗太凶了,我们每次来这里它都对我们叫,吓得我不敢过去,我就让铁蛋家的狗来吓吓它。”
秦漾点点头,看向那条凶神恶煞的小白狗。它还没有黄狗一半高,叫起来却很厉害,露出口尖牙,犹豫着要过去咬黄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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