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长长地舒出口气。世间清静了,但这静谧只留存了一瞬便被一股呼啸而过的风声赶跑了。龚小亮扭头一看,浴室的窗外堆了点雪,此时风刮得更厉害了,雪被吹开了,被卷走了。龚小亮打了个激灵,不再看了。他又去抚摸那刀口,这一回,逆着刀刃开口的方向。虽然它可能叫他受伤,害他流血,但他愿意亲近它,而雪,云,还有泡沫,那些看上去又轻又软,好像不会对人造成任何伤害的东西,它们不可触碰。
戴明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:“找工作也别在你们以前那片找了,去城西试试吧。”
这说话声离龚小亮很近。龚小亮回头一看,戴明月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浴室门口,正捧着杯子喝咖啡。
龚小亮把手背到了身后去,在裤子上擦了擦,拧开水龙头,刷牙洗脸。
戴明月还在和他说话:“那个计算机证你复印一份,附在简历后头吧。你要是编程好,很多公司都会要的,这是技术活儿,实打实看本事的,工作还是有的找的。”
用得上,有的找……
龚小亮的耳朵里猛地嗡嗡地响,戴明月似乎还说了些什么,他全听不清了,他起了一身j-i皮疙瘩,只管点头,只管用冷水漱口,用冷水洗脸。
咖啡的味道在浴室里飘散了开来。
蓝姗也喝咖啡。
她说,小亮啊,你知道吗,有种咖啡就叫蓝山咖啡,山是高山的山。
她说,小亮啊,你知道吗,日本京都有座山叫岚山,山岚的岚,岚就是山上起的雾,听说那里的枫叶在秋天时很美,游客可以坐火车上山,枫叶会伸进窗户来,好像一片红色的雾要来亲你。
蓝姗抹红色的口红,龚小亮忍不住亲了她。
龚小亮用毛巾捂住脸,用力擦干净脸上和眼角的水。他拧干了毛巾,把它挂在了毛巾架上。
戴明月已经走开了。他去了餐桌边继续喝那杯咖啡,吃荷包蛋和面包。他给龚小亮准备的手抓饼上也加了个蛋,他还给他准备了很多喝的,橙汁,豆浆,要是龚小亮想,他也可以喝他泡的咖啡。餐桌中间比昨晚多了个玻璃花瓶,花瓶里c-h-a着一枝腊梅。
戴明月说:“下楼扔垃圾的时候忽然发现开花了,不知道怎么搞的,地上掉了一枝,我给捡回来了。”
花树在牡丹不多见,鲜花更是稀有,蓝姗曾不止一次惊讶过,整个牡丹竟然只有两家花店!
她喜欢鲜花。宿舍的小桌上总有个花瓶,花瓶里总有两三枝花。冬天她爱玫瑰,春天就喜欢郁金香,夏天贪恋风信子的香味。龚小亮最受不了的就是风信子,一闻到,眼泪鼻涕齐齐下来,蓝姗每每都被他的哭相逗得前仰后合。她容易快乐,容易笑。她曾确确实实,实实在在地在他面前欢声笑过。
龚小亮默默吃手抓饼,囫囵吞下最后一口,喝了半杯豆浆,他赶紧收拾了,把碗筷杯子和水槽里的煎锅一并洗了。肥皂泡铺了浅浅一层,龚小亮打了个喷嚏。
洗洁j-i,ng太香了。
戴明月没多久也吃完了,龚小亮一看他,把他拿进厨房的餐具抢了过去,戴明月要拿回来,可拗不过龚小亮,只好让他洗。他就在边上看着,笑着,什么也不说。
九点多时,他们出门了。戴明月开车,龚小亮还是坐在副驾驶座,还是抱着那只购物袋。戴明月问了声:“大衣不合身吧?”
龚小亮剥了剥指甲壳,低着头,低着声音说:“麻烦戴老师您了,谢谢您了。”
戴明月笑笑,没声了。
龚小亮的母亲在牡丹殡仪馆做杂工,殡仪馆在市郊,位置偏远。龚小亮的判罚下来后,父亲就和母亲离婚了,娘家的人也疏远了她,母亲一度无家可归,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殡仪馆的这份工作。关于母亲,龚小亮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。母亲来探监时不常说自己的事,她挂在嘴边的只有一句话。
“在里面好好改造。”
起先母亲还会哭,抽泣着说:“你以前不是这样的。你怎么会变成这样?”
“怎么读了高中,反而读坏了?”
他是不是根本不应该去读十九中?他要是去了职高,去学了挖煤,五年前他就能跟着他爸下矿了,虽然到了今时今日,他可能失业在家,每天靠香烟打法时间,靠酒j-i,ng麻醉神经,隔三岔五和矿上的难兄难弟们聚在一起咒骂c,ao蛋的煤老板,c,ao蛋的空气,c,ao蛋的牡丹。
现在呢,他有什么资格怨这个怪那个?他才是应该被怨恨被责怪的那个人。他是杀人犯,他毁了多少人的生活,蓝姗的,戴明月的,他父亲的,他母亲的……
他是十九中的丑闻,母亲背着的一个包袱,他是扎在他自己身上的一根刺。
龚小亮深吸了口气,牢牢握紧双手。戴明月这时说:“牡丹不少人都跑深圳去了。”
“暂时找不到也别气馁,来日方长,不着急。”
他打开了话匣子,说个没完:“要是没地方住,住我那儿也行,你意思意思给个几十块房租就行了,就是我没法包吃饭,中午和晚上都在学校食堂吃,实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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